丹麥哥本哈根著名的左派實驗—克里斯安自由區(Freetown Christiania),號稱自成一個人民公社,不受丹麥法律約束,丹麥政府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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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荷蘭時修總體經濟學,印象深刻的是第一堂課,教授把2014荷蘭年度GDP列出來(大概660 billion euro),其中,政府支出占了三分之一,民間消費占四成,投資和出口各一成多。而臺灣這十年來,民間消費占約六成,投資約兩成,政府消費約一成。
政府支出占三分之一是什麼意思呢?荷蘭的經濟數據有三分之一是政府創造出來的,是政府在花錢做事。而臺灣,大部分是靠民間自立自強,另一種說法就是自生自滅。
再看另一個數據—這是我從一名在葛洛寧恩小鎮土生土長的本地學生口中得知,或許有點誤差—荷蘭的整體失業率約10%。而臺灣是4%。
和我聊天的這名本地學生,(以下稱之為T)對此現象有些自己的想法。
首先,荷蘭的年輕人大概有1/3會念大學,1/3走技職訓練體系,剩下1/3只念完高中。前兩種人在就業市場上沒什麼問題,荷蘭國內成長飽和,但長期發展國際企業把人外派,同時又面臨少子化,整體就業市場並不乏高端或技術空缺。但是剩下沒有專業技能的1/3,面臨自動化、以及肯幹又便宜的移民勞力的競爭,只剩下對本國語言和文化的熟悉度勝過競爭對手。當這項優勢在產業裡不重要時,他們就失業了。
失業了然後呢?沒有如何,去領政府救濟金吧。據說一個月發給的額度換算物價後並不算少,日子要過下去完全不是問題。T認為,優渥的失業救濟降低了去找工作的誘因—雖然他們也本來就很可能找不到—也間接使得這些人陷於一種凝固的泥淖中,不會餓死,雖然也算不上過得快樂,大概多少還是缺了金錢所賦予的選擇自由以及構築社會身分的那一面。
再從另一面來說,優渥的失業救濟金,從哪裡來的呢?其他國民的口袋掏出來的。西歐和北歐國家稅賦高昂,荷蘭大部份工作人口的所得稅比例落在40%,少部分極有錢人是50%。而在北歐國家,把一半收入繳入國庫完全見怪不怪,最高可以繳到59%(而且資本利得稅也扣頗重)。相較之下,臺灣大部分小資階級的所得稅應是落在20-30%之間。
這筆收入花到各種公共政策上,公共建設、社會福利、老人年金、健保制度……包山包海。也不見人民因此上街抗議或用選票威脅政黨。大概人們長期以來很習慣所謂「社會主義」體系,同一艘船上,同舟共濟。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心生羨慕。同舟共濟,政府把你從搖籃餵到墳墓。聽起來很不錯。
T 笑一笑。「所以你是個老共囉?」
「嘿。本來就不是每個人出生在像你這種不用背學貸、可以盡情投資教育的小康家庭(T老媽是牙醫,老爸是教授),有些人一出生就決定了大半的命運。社會主義就是靠政府的力量照顧眾人、分散風險,和保險一樣。」
除非到最後能分的,只剩下貧窮。這段話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以為那是共產國家才會發生的事。社會主義是像歐洲這種成功的楷模。
T沒有接續這段話,過了一會,有點沒頭沒尾的說,我算是偏右派的人。
右派,你知道吧?主張刪減社會福利、支持自由市場那種。啊,但是我不排斥移民,很多右派對移民態度保守或者排斥,覺得他們會搶走本地人飯碗,但我不會。T露出自得意滿的笑容,I don't give a damn. 移民對我完全沒有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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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天,我和住同一層樓的捷克人閒聊。捷克人說,回去後想學德文,之後想在德國拿碩士學位、或許找個工作。為什麼是德國呢?英國、法國之類的沒有考慮嗎?
捷克人偏了偏頭,好像這問題不應該是個問題。捷克和德國就在隔壁,兩邊交流合作很頻繁。我們的語言雖然和德文體系不同,不過也混用了一些德國的字。再說,我討厭法文,實在太軟了。
噗……一口茶差點噴出來XD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柔軟」是個不討喜的形容。
捷克人正色道,法文講起來好像在無病呻吟。他小時後被逼著學了六年法文,等到一上大學,丟得一乾二淨。而且一點也不後悔。恩………所以你喜歡很hard的語言囉。是啊,捷克語也很硬,你聽。(捷克語,呱啦呱啦。)
我想到另一天,在火車上遇到一個可愛的義大利家庭,不約而同的拿德文開玩笑。義大利媽媽模仿德文方正剛烈的發音,怪腔怪調並且十足僵硬,切換回義大利文時,有如唱歌劇一般悅耳。而另一天在葛洛寧恩大學和一名印度人聊天,他在荷蘭已經待了三年了,一句荷文也沒有學。為什麼?他做出一副怪臉,荷文太disgusting了。荷文和德文講起來都好像在命令人,不像法文或義大利文,讓人感覺有感情、感覺你想和另一個人communicate。
如果在場有荷蘭人或德國人,應該會覺得很不爽吧XD 什麼叫沒有感情,我們也是用自己的語言在告白、說情話的好不好。
而前幾天,在瑞典的旅館時,碰巧遇到一名剛到此地當工程師的法國小夥子。我忍不住問他法國人是不是都像電影一般,都很浪漫。法國小夥子的穿著很有法式隨性卻有型的風格,但他只是聳聳肩:「這個嘛……巴黎是號稱花都沒錯啦。不過,我住在德比法邊界小鎮 Bassel。我們那邊可沒有什麼浪漫幻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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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不需要聽到一個人的回答,已經可以知道他要說什麼了。或者說,他其實已經給出答案了,只不過不是用言語,而是從肢體、習性、表現、對話。
捷克人喜歡德文、義大利人不喜德文,從一開始就帶有先天地域及語言文化的習慣因素。習慣的、或和自身相近的事物,總是會博得較多好感。
但那也只是一部分人,不夠強悍到足以代表全部。就好像拿韓文和日文比較的話,我覺得日文的悅耳度大勝韓文,那只是因為從小卡通和動畫聽日文聽習慣了 。喜歡韓國偶像或韓劇的朋友,便可能有不同的想法。
家庭、社會地位、種族,也可以是衡量準則(三者之間亦時常連動),不過沒辦法精確地判斷。那只是第一眼資訊所得到的「偏見」,大多時候也偏的離譜,如同統計上的「平均」概念一般容易騙人。
最好瞭解一個人的方式,就是上前談話。除非對方是特意與人保持距離(心的距離,不一定是互動熱絡與否,那只是假象),否則只要一接觸,一個人的立場自然或多或少流露些許,藏也藏不住。
我想,我怎麼會不知道T是偏左或偏右呢?從他總是不可一世、張揚外顯有時惹人厭的自傲自信;從他對中國快速一胎化的評論是「個人層面很糟,整體而言是好的」;從他聽我抱怨一堂課很難,他的回應是:「啊,這樣很好啊。people learn from struggling.」
線索是這麼顯明,答案呼之欲出。
而那更深層的問題:形塑一個人「為什麼如此認為?」的根本原因,就無法像是論斷一個人立場般,可以藉由觀察得到結論。那之中有太多成長經驗的濃縮,從外人看來,充其量只能靠自以為有些邏輯理路的淺薄猜測。
我猜測:T是出生自好命國家中的好命家庭,這輩子不斷在累積個人資本,在資本競技場上從頭至今都取得了巨大的領先優勢。但是他們那婆婆媽媽的政府,卻要把錢從他們這些贏家的口袋挖出來,送給那些連找工作都不願意找的懶蟲醉鬼。無怪乎他就像其他社會主義國家裡的中產階級一般,立場偏右。總歸一句:政府太照顧人了。完畢。
得不到的總是最想要,因為自己身在其中時,總能清楚看到自己這個體制的許多漏洞。
相反地,生在臺灣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左派政黨在這座小島上發揮丁點影響力。從小無時無刻不被灌輸著「要與幾億人競爭」的觀念,不是贏家就是輸家,從來沒有公平這回事。亞洲地狹人稠,每個人都在為生存竭力爭搶資源;就算永遠不跨出島嶼,我的心底深處,總是有一絲永遠抹不掉的不安全感,知道自己的國家也許十年後就不存在了。那恐懼如白蟻囓咬木頭,不會一夕之間牆傾楫摧,但總在深夜腦人地纏絡心底,意識到自己的根基一點一點被剝蝕。
我總是希望我的國家有一個大而有力的政府,在國際舞台及國內社會裡扶持她的每一個人民,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如願。連舞台都要小民們自己去爭去搶,鎂光燈才肯照過來,然後政府再來沾一下「臺灣之光」的榮耀。內心深處,我羨慕著歐洲社會主義國家的安穩—你們有錢、有自尊、有生活,不需自己費力,一出生就都有了。這是我一輩子不可能的奢望。
當然,從長遠角度來看,這些好東西最初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荷蘭16世紀自德國獨立,比利時19世紀自荷蘭獨立,挪威20世紀自丹麥和瑞典獨立,東歐國家20世紀末脫離蘇聯……誰沒有一段奮鬥的過去。而我的羨慕只是因為,做為大時代下的一介小草,我剛好現在仍然深陷國家的幽靈中。而且,從來都不是自願,也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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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多了,言歸正傳。至今的交換生活,我想我獲得最大的訓練,不是英文能力(歐洲人沒有好到哪裡去XD),不是課程內容(教授不錯,但是沒有珍貴到沒上到會死),不是獨立生活,而是:與人對話。
一見如故也好,只講兩句也罷。只要與背景和成長經驗不同的人說上幾句話,總是深深驚訝:你我的思考及生活方式如此不同。
這些對話不一定幫助一個人結交人脈,有時候就算聊得熱絡,喝完了酒仍然分道揚鑣,各奔前程,連個臉書也不留。畢竟你我都是過客,一次見面便是彼此人生交會的全部。否則便顯得太沉重了。
但是這些對話在無形之中,默默滋養了一個人心靈的寬度與視野,教他知道,世界很大,而每一個人都有他獨到而與眾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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