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4日

【邊界之聲】那一晚,我在敘利亞難民家蹭飯


(攝影前的溝通,敘利亞小男孩宛如天使。)

拍攝影片的過程,聽著其他人念出的台詞,一句句越顯駭人。敘利亞人口數量和臺灣相似,約兩千萬人,戰爭開打至今,敘利亞淪為世界第二大難民輸出國,五百萬多人逃出國境,約一百萬人前往歐洲尋求庇護,六百多萬人在國境內遷徙逃亡,躲避炸彈、政府軍和民兵威脅。加一加有一千多萬人,表示全國一半以上人民此刻正流離失所。那是未曾經歷上世紀戰爭的年輕一輩如我,所無法想像、卻真真切切屬於進行式的景象。……


2015年11月13日夜晚,法國巴黎發生多起爆炸與槍擊案,據稱是極端恐怖組織伊斯蘭國 (ISIS) 所為,一百多人喪命。前一天,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發生了更為嚴重的恐怖攻擊,約300人死傷,卻未受到西方媒體的同等關注與臉書的安全打卡待遇,只見歐美和臺灣臉書社群把頭像換上代表「自由、平等、博愛」的三色旗,緊鄰地中海東岸的另一個哭嚎著的首都,卻彷彿被世人遺忘。

不禁讓人思索,這樣的情況反映出了什麼?

是臉書使用者社群過於無知,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巴黎以外地區的人,無時無刻不活在恐怖攻擊的死亡陰影之下?還是我們其實都知道,只是並不在乎:直到恐懼的陰影也籠罩了自己的故鄉,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自以為地那麼安全?而和兩者皆無實質聯繫的臺灣人,在心理上及臉書上的距離,是媒體口中被描繪成進步富裕的西方國家比較近,或是總是與恐怖組織扯上邊的中東國家比較近呢?

「人人生而平等,」這是美國獨立宣言的開篇詞;然而,你我皆非聖人,在原始恐懼異己的本能下,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包容相差極大的非我族類,並克服第一眼所見時下意識厭棄對方的渴望?

到一名敘利亞難民家蹭飯的經驗,是我對中東穆斯林社群的第一次真正接觸,讓我發現,對話作為理解及包容的基礎,有多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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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敘利亞難民」,你心中浮現什麼樣的印象?皮膚是黑是白?身形是高是矮?說什麼語言?在乎什麼事物?為什麼會成為「難民」?

如果你和我一樣,曾經對上述問題一個也答不出來,別擔心,你就是一個正常的臺灣人。

由於較少商貿交流,又缺乏報導西方主流意見之外的媒體,多數臺灣人對於「中東」一詞的印象,只有伊斯蘭教、恐怖份子、和戰火連天的荒蕪沙漠。這三項事物當然都是構成中東印象的元素,卻遠遠不是全部。

就好像西方人心目中的「東亞」,大抵便是孔夫子、佛教、香料。而你我東亞人聽到了,可能急著跳起來告訴這些見識淺薄的白斬雞:才不呢!東北亞和東南亞差異很大;印尼和越南差異很大;泰國和臺灣差異很大……而所謂的「中東人」,其實也急著跳起來向世界澄清:拜託!土耳其和敘利亞差很大;敘利亞和伊拉克差很大;阿富汗和伊朗差很大……

巴黎恐攻事件後隔天,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我被邀請到一名已在荷蘭安頓的敘利亞難民家中拍片,認識了這輩子第一個中東人,才稍微打破過去對於地表這一區完全零接觸的狀態。

(只要有心,自家後院就可以拍出一部微電影)

「你是難民?」


敘利亞在哪?除了中學上世界地理課時,可能曾在地圖上瞥過一眼,多數人對中東國家基本上認知為零,伊朗伊拉克分不清,埃及土耳其混在一起。和鄰居相比,領土顯得較為嬌小的敘利亞,是一個位於地中海東側的國家,大小目測是法國的三分之一,隔著地中海與希臘、義大利半島相望。(google地圖傳送門)敘利亞的首都是大馬士革—是的,《一千零一夜》中,那充滿駱駝商隊、香料、市集的繁華傳說。

敘利亞人使用阿拉伯語,和阿拉伯半島及肥沃月灣的其他居民相同,都是過去阿拉伯人建立的伊斯蘭帝國的子民(註1)。不過,各個地區的阿拉伯語口音各異,也會混雜自己的方言俚語,彼此之間並不能夠完全用口語溝通。不過書寫時,正統上皆使用「標準阿拉伯語(Standard Arabian)」,所以通信沒有問題。有點像是中國各地擁有各異方言,不同地區的人聚在一起,便用所謂普通話來溝通。

而敘利亞人長什麼樣子?

我們對「中東人」的刻板印象,不乏身材矮小、膚色黝黑、深黑眼珠,有些眼神怯弱,有些不懷好意;那是在歐洲的土耳其快餐店或小販長的模樣,也是電影裡中東餐館老闆的樣子。所有資訊大概就是這些了,而「以偏概全」是人類的生存本能,所以中東人過去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如此。

不過,敘利亞人事實上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模樣。

皮膚偏白,五官輪廓深刻,髮色偏黑,有些人有黑色眼珠,有些人是半透明的碧綠色。雖不如歐美白人高大,和東亞人比起來卻也是頂天立地。有些人刻意蓄著落腮鬍,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別之處。看起來就是……普通人罷了。

今天所見這些「難民」敘利亞青年,更是一點也沒有難民的樣子。

邀約我至他家拍片的主人,戴著充滿潮感的半包頭毛帽,蓄著刻意修剪的大鬍子。他現在為一家土耳其電視台工作,一年前在荷蘭葛洛寧恩小鎮落腳,在市區外圍租了一個二房一廳的小套房。空間不大,沒有華美裝潢,該有的卻也樣樣不缺。五六人擠在客廳的兩張小沙發上,霎時有一種回到臺灣的錯覺—室內並不寬敞,人與人的距離也因而拉近。

 (攝影前的溝通。敘利亞小男孩宛如天使。)

 這名從事新聞工作的老兄,希望能在相對安全的國外,為自己身處戰亂的故鄉做點什麼。他找來兩名攝影師、一名製片,通通是二十來歲的敘利亞「難民」青年,打算拍攝一部短片,訴說敘利亞戰爭在那片廣大土地上造成的苦難(註2)。短片製畢後將發布到社群媒體,並找機會曝光到主流媒體上。

短片內由數名樣貌種族各異的青年,眼睛蒙上黑布,象徵看不見(或視而不見)敘利亞戰爭的傷亡,口中說著關於戰爭的數據:國內外流亡人數、監獄內被折磨人數、爆炸身亡人數……怵目驚心的數字,化成白紙上簡單的幾句台詞,從影片導演—大鬍子老兄平靜的手中,交遞給無知但是前來幫忙的外國人們。

我因為有著東亞人的長相(大概吧),被邀請來為影片發聲。低頭看看自己分到的台詞:自敘利亞戰爭開打起,3413名平民遭生化武器奪去生命。(註3)一時無話可說,只好低頭專心背台詞,念過幾遍,讓數字在舌頭上可以流暢滾動,在鏡頭前可以顯得更具說服力。

拍攝影片的過程,聽著其他人念出的台詞,一句句越顯駭人。敘利亞人口數量和臺灣相似,約兩千萬人,戰爭開打至今,敘利亞淪為世界第二大難民輸出國,五百萬多人逃出國境,約一百萬人前往歐洲尋求庇護,六百多萬人在國境內遷徙逃亡,躲避炸彈、政府軍和民兵威脅。加一加有一千多萬人,表示全國一半以上人民此刻正流離失所。那是未曾經歷上世紀戰爭的年輕一輩如我,所無法想像、卻真真切切屬於進行式的景象。


正常又不正常


影片殺青後,導演很阿莎力的把所有臨時演員留下來吃飯。只見他走進只容旋馬的小廚房,東摸摸西摸摸,只花了四十分鐘,三道熱騰騰的中東特色料理上桌了—檸檬優格豆子雞肉、起司玉米辣醬醃肉、馬鈴薯佐辣肉油醬,還有滴了熱香料油的長米。

二十分鐘後,眾人連盤子上的肉汁都舔得乾乾淨淨。

我對現場一名荷蘭人開玩笑道,這頓飯是我三個月來吃過最美味的料理,你們是不是該反省一下。荷蘭人放下盤子,聳聳肩:哪比得過,你們是亞洲人欸。

這句話頗有趣,通常東亞人不把中東人看作是亞洲人(說到Asian,我們只想到我們自己XD),不過毫無疑問地,中東人在廚藝上完全不輸給擅長香料的東亞人。那對調味的掌控,讓整個西歐民族霎時像舌頭沒有味蕾;各種醬汁爐火純青的使用,平平都是馬鈴薯,比起西歐平淡的馬鈴薯泥,中東式作法在辣肉油醬的佐味下,可以讓人連扒好幾碗飯。

唯一能挑嘴之處只有一個,因為地處沙漠地形,中東料理以肉奶為主,幾乎沒有蔬菜,而肉奶讓料理變得很肥。飯後,大鬍子導演老兄遞來一根菸,其他敘利亞青年早就吞雲吐霧起來。「飯後菸是必須,不然這頓飯太heavy了,」老兄稀鬆平常地說:「這是為什麼中東人菸抽得兇,你瞧,是有原因的。」


一頓美味的圍爐飯,飯後來根菸……一切景象就好像到一個普通家庭吃一頓正常的飯,不刻意提起,還真沒有人意識到眼前這些心平氣和的青年,在官方字典裡都歸類為「難民」。這些青年一個個正常無比,甚至可說是多才多藝,會攝影、會剪片、會變魔術、會做飯……唯一不同的只是,從他們嘴中吐出的是優美如詩歌的阿拉伯文,當切換成英文時,因為生澀而顯得舌頭不太輪轉。但是這並不必然妨礙溝通的過程,有時候雙方對話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只要好好地看著對方的臉與眼睛,便已足夠。

或許是我們自己把「難民」的形象過於特殊化了;他們也有家庭,有朋友,在乎客人是否賓至如歸,在乎食物吃起來有沒有食物的樣子。說到底,他們只想要活著,在這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一如你我。

「你爸現在安全嗎?」


 唯一可以讓人感受到「不正常」的時刻,只有在吞雲吐霧時,從他們嘴中偶然吐露一些談論家鄉的意願。屋內青年中一名戴著毛帽的小弟,他的故鄉村落兩年前被炸彈夷平,鄰居朋友不是逃出來,就是沒逃出來。他老爸是心理醫師,在當地屬中產階級,趕快把才華洋溢的兒子送出國外,免得他和其他年輕無辜的孩子一般命喪戰火。

「所以你爸現在安全嗎?」

「安全?」這兩個字一吐出,屋內所有敘利亞人啞然失笑。

「我想不出哪裡足夠被稱為安全,」導演老兄看不出是不是在開玩笑,表情戲謔,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憤怒:「首都中心方圓五公里內可能是安全的吧。」

旁邊安靜傾聽著、長得像天使的敘利亞小弟,不安地扭動一下,我想到剛剛拍片時,為了營造難民的感覺,鬍子老兄在小弟臉上畫上髒汙、剪破衣服、在身上灑咖啡粉和麵粉,模擬炸彈中的塵土飛揚。「情勢很複雜……歐美把局勢搞得好像我們不是得接受ISIS,就是得接受Assad政權,歐美和俄國又在背後搞鬼(註4)。但事實上我們兩個都不想要,都是狗屁。」深沉的悲哀如弦一般緊繃,我知道這話題很快就要打住,否則無人能夠承受。

在歐洲能夠通過層層生存難關、安全落腳的敘利亞難民,有半數如這些青年一般,出身經濟和教育程度較好的家庭,具備一定專業技能,並且早在今年稍早的「沙灘上的小男孩」事件爆發前,就提前逃出來了—敘利亞戰爭已經打了四年,二十幾萬無辜平民喪命,一半以上國民顛沛流離,不逃的人不是笨蛋,就是沒錢。

不過,也不是經濟許可就代表逃得出來,成年男性身強體壯、無顧家包袱,最有逃出國境的機會。(長得像天使的年幼小弟是少數跟著成年哥哥來到荷蘭的特例。)至於那些在傳統社會裡被束縛在家中的妻子、母親、姊妹、老父……因其悲哀的命運,只能成為貼在碗櫥上一張張笑容絢爛的照片,和夜深人靜的睡夢中模糊的想望。

「安全」兩個稀鬆平常的字,對世上某些地區的人們而言,竟是這麼苦澀的奢望。

(後面「禁止拍照」的碗櫥,貼有許多故鄉親友的照片,和朋友的加油便利貼。我也留下我的中英文祝福,「平安順心」,我寫道。)

由於拍片時機正逢巴黎發生炸彈攻擊事件,眾人不免提起這話題。敘利亞青年們不約而同地顯得十分冷靜,沒什麼特別情緒地評論著這次的攻擊手法、巴黎維安狀況、媒體和社群媒體對事件的反應等。

我問道,西方媒體和臉書對巴黎的關注遠遠大過前幾天被攻擊的黎巴嫩,而同樣來自飽受ISIS 騷擾的國家的他們,對此作何感想。在西方社會安頓已一年,敘利亞青年顯然懂得世故。「沒什麼,媒體瞬息萬變,今天報巴黎攻擊,明天報日本強震,民眾的目光焦點一下就過了。」他輕描淡寫地結束這個話題。他的故鄉已經四年處於戰火蹂躪下,無論有沒有媒體大肆宣揚,彷彿也改變不了任何事物。「除非改變的是人心,」他最後緩緩補上一句。

天色已黑,導演把客人們送出家門時,用手抹一抹臉,掛上一個溫暖的笑容。
「影片明天就會剪好了,謝謝你們今天來幫忙,感激不盡。」

「明天就剪好了?這麼快?」

「是啊。」他的眼神偏到遠方的天空:「除了這件事,我們現在也沒別的事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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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伊斯蘭帝國泛指歐亞邊界、中東、中亞、阿拉伯半島一帶,信仰以伊斯蘭教為主的地區/國家,不過,「伊斯蘭」不是一個單一面向的信仰,不同聚落/族群/教派對文本的解讀和實踐方式可能天差地遠,彼此也會因而發生衝突。
(簡明歷史傳送門:在談中東局勢前 你必須瞭解伊斯蘭三帝國的歷史興衰


註2:敘利亞戰爭打了四年,官方數據顯示超過20萬平民死亡,混亂情勢亦促成伊斯蘭國(ISIS)等極端武裝組織崛起。
敘利亞內戰懶人包:5W帶你看ISIS如何崛起
八大觀點讓你看敘利亞戰爭為何打不完


註3:戰爭中每一方對付彼此都毫不留情,據說2013年震驚西方媒體的「生化武器事件」,是政府軍使用沙林毒氣對付平民。遭受媒體譴責後,官方宣布不再使用任何生化武器,不過我的導演朋友對此倒是頗嗤之以鼻。("What's the difference of killing by guns and killing by chemical weapons, if you are going to kill us anyway?"


註4:聯合國將「敘利亞戰爭」定調為「敘利亞內戰」,因為戰爭當初始於敘利亞現任獨裁政權—阿薩德政權(The Assad Regime)與反政府派人民的爭紛,後來演變成武裝衝突(政府軍隊v.s. 武裝自由敘利亞軍)。但是平心而論,我個人覺得這場戰爭至今已經不能被稱為內戰了,太多政治角力趁虛而入,連政府軍隊都不能稱作「軍隊」,而是來自各地的傭兵、國際軍火籌碼、黑白道恐怖組織。
維基百科上的敘利亞戰爭
在自己土地上打別人的戰爭—敘利亞內戰四周年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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